【楼诚】[江城旧话/春](END)

强行时间线,强行私设,笔力不济,望多多包涵

 


 

连风声也听不到的清早就有了鸟鸣,不知是不是在窗外不远的树丛里传出来的,一阵一阵,像闪烁的灯光,调皮又欢快,叫人想起过节时的热闹。谢斯年翻身坐起,连鞋也不穿,一路踮脚小跑,推开窗户。

 

空气是凉凉润润的,呼地就钻进鼻子里来,引得她咳嗽。小姑娘立马捂住嘴巴,又颠颠跳回被子里,好不容易止住了才把头露出来,吐出一口长长的气。护士姐姐应该没有听见,要不然又会进来念她,说些“不许光着脚,会着凉,病又加重可怎么办“之类的话。

 

谢斯年枕在被子上,第一千遍地向白净的天花板看过去,半点灰尘也望不着。她在学校里听课听累了也是这样看天花板的,只是不能盯太久,教数学的林先生会经常找同学提问。教室里的天花板可有病房里这样白,这样干净吗?

 

她想不起来了。

 

杨医生向她保证的这周就出院不知还作不作数,只是这样生机盎然的天气,她也想像吵醒她的小音乐家们一样,欢欣雀跃地,跑出去玩,去上课,去见同学们呀。

 


 

早晨做完例行检查后,姆妈就过来了,带着课本,督促斯年温书,又顺手把窗户关上,隔了片片绿意在外头。还拎了件外套过来,把她裹住,点点她的额头,怪她没有记性,坐在风口。谢斯年撇撇嘴,低头去读课文。

 

“从那一回以后,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,凡是愚弱的国民,即使体格如何健全,如何茁壮,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,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…”*

 

姆妈提着瓶子去打开水,将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关在病房外面。

 


 

当谢斯年读到“这便是最初的一篇《狂人日记》,从此以后,便一发而不可收”时,门外突然传过来好些声音。

 

推开门的是杨医生和另一位年轻医生,笑笑的,颊边的酒窝很是好看。然后是姆妈和一位年轻的女士,两人应该也在说笑,女士用手轻轻捂着嘴,显得文雅极了。最后是一个男孩子,手上还提了东西。他本是跟在文雅的女士身后的,看见谢斯年后,就立刻大步走上前来。

 

…明诚同学!

 


 

“谢斯年同学,你可觉得好些了吗?”

 

“斯年啊,快向你同学和阿姐打招呼呀!”

 

“谢斯年,今天这么多人过来看你,高兴坏了吧?”

 


 

一时间,大家突然都开始同她讲话,谢斯年愣愣地不知道要先回答谁,只是朝着门口笑了。多像是外面叽叽喳喳的小鸟一齐飞到她病房来了啊,斯年真是又惊讶又开心。

 

明诚同学搬了椅子坐在她床边,细细同她解释。大姐要来看苏医生,他知道她在这里住院,便和大姐一道来了,问了杨医生她的病房号,还遇见门外的谢夫人…

 

大人们进来走一圈,等谢斯年一一问完好,就又一块儿出去了。明诚打开他拿的盒子,说是枣泥糕,叫她尝尝。待她拿了一小块放进嘴里,他又翻起她放在一边的课本来,嘴里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。

 

“…大姐特地吩咐厨房做的,说是生病的人嘴里味苦,要吃些甜的才好…”

 

“王先生跳过了《<呐喊>自序》这一篇,说他以后再讲…”

 

“林先生上周问了一个特别难的问题,我差点没答上来…”

 

他吐吐舌头,笑着看谢斯年吃点心,又轻轻把点心屑拨到地上。

 


 

明诚同学这样高兴,她想,他做鬼脸的时候多么活泼呀,他帮她掸掉床上的点心屑的时候又是多么温柔呀。这样真好,他一定是长高了,或者是剪短了头发,看上去精神了不少,和她刚开学时见到的样子,一点也不像了。

 

那时的明诚同学比自己高不了多少,瘦瘦的,话也不多。坐在自己后边认真念书,同学们互相打闹从不参与。先生常常夸他认真,拿他为榜样提醒其他的孩子。于是有男学生故意挑事,对他恶语相向,还宣扬说他一直是明家的下人。明诚同学不理他们,也没生过气,只是话更少了。

 

谢斯年算是后知后觉,直到“明诚同学从前是仆人,没念过小学”这样的话传到女孩子中间,她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。她当然是气不过,嫌弃那帮男孩子又无理又调皮,于是每日午餐时间,她就主动和明诚同学坐在一个桌上,找点细碎的话同他讲。讲她考学时费了好大劲,讲她不喜欢餐厅的小菜,等她讲到姆妈又逼自己穿了这样多衣服的时候,明诚同学笑着说,我家大姐也是这样的。那之后,他除了认真地听,也会主动地回应了。

 

再然后,再然后自己就着凉感冒了,过年不听话跑出去玩病情加重住了院,还错过了春季开学,掉下不少课程。

 


 

这时门又开了,是明诚同学的阿姐,她走过来摸摸他的头提醒着该回去了。明诚又拿出两个本子说是笔记,叫谢斯年有空看看。

 

“斯年啊,你要好好养病,听医生和姆妈的话。等你身体好了,阿诚还要邀请你来我们家做客呢。”阿姐拉着谢斯年的手,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,像唱歌儿似的。

 

谢斯年拿着笔记,应了阿姐,目光一直跟着他们走到病房外的楼梯才慢慢收回来。

 


 


 

两个礼拜后,天气已经是暖融融的了。明公馆外面的植物修剪得极整齐,还开了不少的花,红的黄的,在一片碧油油的叶子里,像各式各样的笑脸,风拂过来就有微微动静,更像是咯咯笑个不停一样,叫人心生一片欢喜。

 

谢斯年跟着司机一路走过,脚步轻快。

 

因为听说明诚还有个小弟弟,姆妈请家里李嫂摘了许多梨花来做糕点,还叮嘱她一定要小心拿食盒。明诚同学接过来,阿姐怪她这样客气,招呼着最小的男孩子来道谢。她这才注意到那个叫明台的小朋友,对方笑得甜甜,看得出被全家人宠爱。

 

明诚同学的家原来这么大,楼上楼下可以住十来个人。屋内的布置也是简单精致,她看他和阿姐阿弟坐在一起,又优雅又贵气,觉得他们和这里的一切都这么契合,组成了一副美景,她好生羡慕,想多看几眼,又担心这样会失了礼数。

 

因为明台在,他们便一起说说笑笑地吃了许多东西,阿姐问的话,斯年也一一答了。也许是明诚看出自己的拘谨,他放下碟子问她愿不愿去他房间坐坐。她自然是答应了,急急忙忙咽下一嘴的甜食,拿出他的笔记,指着上面说还有好些地方不懂。

 


 

明诚翻出课本和空稿纸,一笔一划地讲解,谢斯年看见他手背上突出的血管和骨骼,它们随着写字的节奏跳动着,连接上细瘦的手指和关节,显得修长有力。她又瞧瞧自己的手,握笔时团成的形状,比起他来要小上了一圈。


 …明诚同学,是会长成男人的呢。


突然冒出来这样的想法,谢斯年觉得自己真是傻气。


明诚见女孩走神,只当她是累了,便去倒了两杯水,作势休息。谢斯年托着下颌想了想,脑子里一直盘旋的话就流到嘴边,“明诚同学,你好像什么都会。”做什么事情都做得这样好,这样轻松。


没想到这话一下子就被否定了,“当然不是。”他立马摇摇头,“这些全是大哥教我的,还有先生,在这之前,我也是什么也不会的。”


谢斯年并没有很快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,她只在他黑亮的瞳孔里看见一个皱着眉头茫然不解的自己。


明诚放下杯子,便简单地解释起来。说他三年前来到明家,是大哥请教了私塾的先生,又手把手教了他应该会的所有知识,还有吃穿用度等一切事物。学过这些后便开始念初中,他没有和同龄小伙伴交往的经验,走了弯路,讲到这里似乎有点害羞,喝了一口水,又开始感谢起她来了,说谢谢她愿意同他一起吃饭的好意。


他故意省略了来明家前的经历,倒不是他不好意思,只是坚强如大姐,每每念起尚会红了眼眶,更何况是面前的女同学呢,他不愿吓到她,更不愿讲这些事伤她的心。可是他不提,谢斯年就自然而然地误解了。


父母也曾带她去剧院,去商场,她头一个想起来的,就是那些地方叫喊着“先生小姐买支花吧”或者“卖报卖报”的孩子们。他们有的甚至不穿鞋,赤着小脚在地上跑来跑去,看见穿得体面的人就巴巴够上去,也不管会不会遭了白眼或者推搡。姆妈总是心软,会多拿几个硬币打发他们,斯年就时不时地不耐烦,不愿被弄脏了新衣服。


原来明诚同学从前是他们中的一员啊,她也喝了点水,决定消化一下涌出来的满是抱歉的情绪。


不等她再开口说话,明诚突然小鸟似地扑腾一下就飞出去,一位陌生的大哥哥站在门边接住了他。然后他们一起走过来,被唤作“大哥”的先生很礼貌地同谢斯年握手。他的手掌又大又温暖,将她的手舒服地包在里面。他还一边弯着身子,平视着她的眼睛问,“听说我们家来了小客人,不知斯年同学玩得开不开心?”


…没有和明诚同学一起喝水之前,确实是开心的吧。


她当然没有说出来,而是随着明诚一起叫他大哥。大哥很开心,明诚看起来更开心,他积极地拉着斯年表演了他们上周在课堂上展示的英文对话。她还即兴地用英文说“明家的房子非常漂亮,里面的人也十分友善,我很喜爱这里。”


大哥笑得眉眼弯弯,夸她口语流利,用手摸摸她的头,又抬到她眼前,稍稍一晃就拿出一朵小花来,说是给她的奖励。


谢斯年惊讶地叫出声来,又赶紧用双手接住花朵,轻轻抚着花瓣,一时间对这个哥哥真是说不出的喜欢。他大概真的是个魔术师吧,能变出可爱的花,还能变出崭新的明诚同学来。


明诚在一边看着笑,也不揭穿。三个人又讲了好一会课业,说起谢斯年头痛的数学,大哥宽慰她不着急要慢慢来,又说起两人不相上下的国文,大哥又提醒明诚要多听王先生的指导。


“…这几次课,王先生都没有讲新内容,尽是在检查我们默写和背诵呢。”明诚似有些不服。谢斯年也补充着,她在医院里日日朗读的课文,回学校连讲解也没有就过去了。


大哥敛了笑容,却没有细说。只是一再要他们体念王先生的苦心,每个人都有难处,先生跳过去的课文,想来他们也不会完全不懂,该背诵的还是要背诵,有些事情,不到一定的年龄和阅历,到底是看不清楚的。如果他们实在想弄明白,他也是可以抽空给他们讲讲鲁迅先生和《呐喊》的。


具体的词句,谢斯年记不清了,她能回忆起的永远是他不紧不慢的声音,比起之前打招呼时要低沉一些,显得郑重又认真。王先生讲文总是激情澎湃的,在教室里偶尔唾沫横飞,却勾人心弦,她是喜欢的。比较起来,她似乎又更喜欢听大哥说话,他看起来这么笃定,如果去教书,怕是比王先生更沉稳吧。明诚同学国文这么优秀,也大半是这位年轻先生的功劳,她猜。


后来吃饭的时候,听见阿姐唤他“明楼”,她才第一次知道大哥的名字。


这是个周末,太阳还没下去得那么快。明台和阿姐刚放完风筝回来,两人都说外边天气也暖和空气也新鲜,商量着下周要去远一点的地方踏青。阿嬷端了菜上来,不需要人提醒,都往谢斯年坐的方向移了移。明诚同学也替她夹了菜,边打趣他大哥说约好带弟弟们打球也不兑现。于是话题又集中到明公馆后院的羽毛球场上,大家都夸阿诚的羽毛球打得越发好了,笑大哥不愿意把球场修好是怕比赛时输球给阿诚。明台笑得最大声,干脆放下筷子开始手舞足蹈。


大哥也不搭腔,用长长的胳膊夹菜给每一个人,任由大家笑。他垂顺的眉眼和嘴角一直弯成好看的弧度,哪怕没怎么说话,谢斯年觉得,这时候的他才是顶顶开心的。


当时的她,还读不懂大哥之前讲王先生的那些话,只是隐隐感到有些山雨欲来的不安。而这些不安在之后又完全消散了,因为大哥可不是像一幢高大结实的楼一样,把所有人都护在里面嘛,他留给大家自在又幸福的表情,可不是像明公馆顶上的吊灯一样,散出温暖又持久的光芒嘛。她坐在他们中间,感觉自己也被庇护到一般,变得安心舒适起来,其他的什么事情都无法打扰。

 

那天晚上,是明诚同学和司机一起送她出的门,大家向谢斯年道别后,又说阿诚现在变成是小绅士小男子汉了,这么会照顾女孩子。明诚朝他们挥挥手,帮她打开车门,看着她的眼睛,用一直以来他看她的那种神情,认真而温和地,跟她告别,说学校见。


他真的不再是开学时的沉默样子了,也看不出一点点卖报小童的市侩来,她真为他高兴。


 

春天这样万物生长的季节,谢斯年真真欢喜。在她之后不算漫长的一生里,曾有过多次真切的渴求,或是为了她的家人无恙,或是为了她的祖国平安。而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春夜,她是第一次,这么全心全意地,渴求上天对明诚同学温柔一点,再温柔一点,让他像抽条的树木一样快些成长,不再受任何苦难。她曾傻气地认为他会长成男人,不错,他一定会的,还会变成他大哥那样的男人吧,或许比大哥还高大还可靠,能保护到更多的人呢。

 

夜幕降下来,黑得连星子也看不到。

谢斯年沉沉睡梦里,却有春风微拂,暖阳普照。

 


 

(本篇完)

 


   

*中华书局1924~1925年版《新中学教科书初级国语读本》选用了鲁迅《孔乙己》《故乡》和《<呐喊>自序》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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